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营业 草力 技校三年，工作五年，结婚八年。迄今人生十六年我都是和腾辉在一起。如果不出意外，我人生的未来十六年可能还是跟他在一起。传达室的电风扇昏昏欲睡地摇摆着头。老孙，坐在椅子上低着头，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。自从我搬进这个小区，老孙就是这个小区的保安。 当时这个超市还不叫腾辉超市，奥，想起来了，是叫安欣超市。就是现在比较火的电视剧《狂飙》的安欣，如果名字没改，或许超市现在也变成网红超市了，像现在的强盛集团一样。不过当时超市老板娘确实挺漂亮，听说好像是二婚，安欣就是老板娘的名字。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，转让给了腾辉。 门口的儿童摇摇车在不停地闪烁着，没有孩子在玩。他没有拔下电源，摇摇车晃来晃去的，循环播放着《鲁冰花》，我正对着摇摇车，在某个瞬间，产生了一种错觉，仿佛自己坐在摇摇车上，不由自主的身体也跟着晃动。 我抬手指了指摇摇车，说，你怎么每天晚上摇摇车也不拔下来，多费电。 你不懂，腾辉还是没有抬头，只是扶了扶眼镜。低头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。转身又从箱子里拽出一瓶，用牙启开。听到呲的一声，我有点想吐。很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。上次喝醉大概还是十多年前刚去首钢工作，那时候，我跟腾辉都是刚技校毕业。我们俩是同班，都是学的汽车维修。后来毕业还是觉着维修汽车太脏，于是去了首钢。报名那天很兴奋，觉着终于可以工作赚钱了，可以找女朋友了。那天我们找了一个烧烤摊，喝到凌晨多，最后剩了一扎啤酒没喝完，我坚持要打包，结果过马路的时候摔倒了，只剩下塑料袋。当时喝断片了，也不知道怎么迷迷糊糊爬上了六楼，当时我跟腾辉合租一个阁楼。第二天醒来的时候，才发现地上的塑料袋只剩一点泡沫，像昨晚不小心尿到了塑料袋上，像是一条金鱼在垂死地吐着泡泡。 手机新闻说，今年夏天是三十年来最热的夏天。好在现在是深夜，小区里面没有了声音，安静的小区也能让心安静下来，反而不觉着那么热。 或许腾辉压根就不觉着热，因为他的心里被一件事满满地填充。已经容不下其他包括自己的感觉。 第二天醒来时，九点多了。离婚以后我就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，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。通常每天早晨八点多起床，起床以后先上厕所，上厕所的时候玩一会抖音。上完厕所，再冲一杯一块五一包的雀巢咖啡。当然我绝不会按照华罗庚的时间统筹法，在去厕所之前先烧一壶热水，这样上完厕所，就可以直接冲咖啡，不用在等待烧水的时间。他的时间统筹法是对时间宝贵的人有效，像我这种人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，我就愿意站在厨房，静静的等待烧水，反正我不着急。水烧开泡完咖啡。我再端着到卧室床上打开折叠小桌子，坐在床上开始写小说。写完小说，我出去散步，随便拍摄一些街头景色，或者匆匆的行人，或者是市场买菜的、过马路的。有时候会去集贸市场溜达一圈。特别喜欢去服装区，有很多摊位门口摆放着塑料人体模特，我喜欢拍摄这些模特，有的断了一只胳膊，有的缺了一条腿，有的脑袋，七零八散。拍照时，有时候角度不好，我会过去移动一下模特，尽量让模特呈现出人的特性，比如扎堆，比如慵懒，反正各种姿态吧。服装店的老板通常也不会说什么，任我摆布，慢慢熟悉了，他们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，刚开始的时候，他们会比较热情，会问我看上哪件了衣服了，随便试试，价格可以便宜一些。当他们意识到我看上的不是衣服，而是这些塑料模特时，顿时热情就消失了。瞬间脸就变天了。但还是装着若无其事地回到躺椅上。我通常拍摄的照片不会拍上老板，但也有例外的时候，有时会觉着模特和躺椅上光着膀子手里拿着蒲扇摇呀摇的老板，形成一种呼应。挺有趣。我也有底线，即便是拍上老板，我也不会拍脸，只是身子或者从身子的角度拍摄模特。总之，模特是主角。 拍完照片，我如果天太热，我会买一扎啤酒，路边买一个烤鸡架，晃晃悠悠地回去，如果碰到腾辉他们也恰巧在吃饭，我会提着过去，坐下跟他们一起吃。他们在超市的走廊摆了一张折叠的小桌子，比我写小说的桌子大了一圈。曾经有一次我想问他这个桌子在哪里买的，我也想去买一个，后来还是没问，仔细想一想我基本也排不上用场。这个桌子能摆放三四个盘子，四个角最多能坐下四个人，通常是他，他媳妇，他妈妈，三缺一，我坐下，就显得这个桌子完整了许多。当然这是我心理的一厢情愿，或者他媳妇每次看见我心里是厌恶的，只是我从她的表情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。她通常说，快坐下吃吧。这次也是一样。每次都是这句话。我也不能挑理。 他老婆叫张燕，当时我们在首钢上班的时候，她负责质检，我跟腾辉是在生产部，每次完工，都要跟质检打招呼，让他们过来检验，有时他们比较忙，我们会把加工完的成品推到仓库门前的，然后让张燕过来检验，其实质检有三四个人，但是腾辉偏偏喜欢找张燕，哪怕她在忙着清点别的车间的货物，或者临时去仓库了，他也会等。后来他告诉我，他喜欢张燕，想要追她。 她算不上漂亮，大概一米六的身高，在女人堆里也算中上游，体重大概一百二十斤。单眼皮，长发漂成亚麻色，嘴唇肉嘟嘟，即使不涂抹口红，也通红。整体看来，安静中有些成熟。既不是花枝招展，也没有前凸后翘。属于比较实用的吧，腾辉私下也说过，张燕这个女人，肯定好用。我当时好奇地问，你用过了？他推了我一把说，滚一边去，我们八字没一撇呢。我是说当媳妇应该不错。你别想歪了。 事实证明，他的眼光没错。 他们把超市盘下来，当天就搬进了超市。说是超市，实际就是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日用品商店，大约有七八十平，两室一厅的格局。一进门是柜台，正对面是两个货架，分别拜访零食和日常食品，比如酒、火腿肠、牛奶、方便面等。右手边是快递货柜，右前方是杂货区零散摆放着曲别针、牙膏牙刷、剃须刀、筷子等日常用品。在往里走，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有一个推拉门，进去就是他们的卧室。说是卧室，其实就是一个有三四平米的空间，摆放了一张床，旁边放了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。 每天早晨大概六点多起床，张燕先去打开超市的门，因为总有些业主起床比较早，比如跑步的或者下夜班的，他们会随手去超市买一包烟，虽然没有多少赚头，但是毕竟苍蝇腿也是肉，五毛也不嫌少。此时往往腾辉还趴在被窝熟睡，张燕一般不会吵醒他，她心疼腾辉，忙了一天，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觉。他俩分工相对明确，张燕负责“站台”，腾辉负责“扛活”。简单来说，张燕只负责坐在柜台里面的椅子上，迎来送往。椅子上面的皮革被磨得掉皮了，后来她在网上买了一块皮革，用胶水粘上去了，别说，还挺结实。她坐着负责结账，其实来商店的人并不多，就是上班和下班的时间，人会比较多，主要是买菜做饭。腾辉不管有没有人，都是不停的收拾摆放货物。这话说起来轻巧，仔细想想挺辛苦的。平时在家里，扫一遍客厅都不愿意。这么琳琅满目的商店，边边角角，真不轻快。张燕还有人一个任务就是给送货人的结账。现如今是比较轻快了，不用像早些年，要到批发市场去批发货物。现在批发经销商都是主动送货，而且还允许赊账，一段时间一结，甚至稍微过期的商品，有些供应商还允许退货。比如面包，就允许过了保质期可以退货。 他们的日子过的虽然辛苦一点，但是至少没有KPI，没有业绩压力，甚至比卖二手房的中介还要舒服，为什么要提他们？因为我们小区有好几个中介业务员，他们每天骑着电动车，风里来，雨里去。拼命的卖房子，一个月到头也赚不到几个钱。所以跟他们比比，自己还是挺幸福的。当然，这话不是我说的，是张燕说的，是她在吃饭的时候给腾辉说的。每当这个时候，一股男人的英雄主义气概慢慢在腾辉的心中荡漾开来，按照剧情，张燕应该小鸟依人地靠在腾辉的肩膀上。但他们是不讲这些情调和浪漫，张燕会去舀一碗白米粥，递到腾辉手上说，多喝点，一天也没顾上喝水。 张燕煮白米粥堪称一绝，可以说是“水米交融”，或者用一个字形容，糯。我每次去她家吃饭的时候，都会喝上两碗，既能当饭，又能当粥。 回小区的路上，摸了摸裤兜，发现兜里没烟了，我顺路拐进了超市。腾辉此时正趴在柜台上，蜷缩着，脑袋枕着胳膊，仿佛一尊叫不上名字的著名雕塑，哦，应该是《掷铁饼者》。区别是一个是睁着眼，一个是闭着眼。我估计他没睡，闭着眼睛是为了更专注的想问题罢了。以前常常听说某个盲人，成为了类似瞎子阿炳一样的演奏家。所以说上帝关上一扇门的时候，会同时打开一扇窗。 为了不打扰他，我侧身挤进柜台，从靠墙的架子上抽出一盒“红将”，微信扫码给他付了十一块钱。最近烟也涨价了。前段时间听说国家因为疫情原因，一季度发放货币六万亿，相当于每个人发放两万块钱。钱我倒是真没得着，东西涨价确是真的。以前我很自律，每天只抽三支烟：早晨起床在厕所解手时，边抽烟，边玩抖音，中午睡醒时抽一支，另外一只是吃完晚饭散步的时候抽。现在因为涨价，再加上我最近总是干咳，担心自己摊上大病，我也停掉了“晨烟”的习惯。 当年因为在厕所抽烟这件事，跟前妻吵了很多架。我上完厕所，马桶的冲水声还没结束，她像听到刺耳的闹钟声一般，健步冲进厕所，急速而有条不紊地完成如下动作：首先一手捏着鼻子，一手开窗户，其次打开水龙头冲刷马桶，然后用拖把拖干净地面的水，再然后关上卫生间的门，最后张嘴说，跟你说了一千一万遍，不准在厕所抽烟，上完厕所打开窗户，就是不听，哎，这个恶习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，真是屡教不改。她的抱怨中有几分嫌弃，也有几分无奈。离婚前的几年，我实在受不了前妻的抱怨，每次去厕所前都有了心里阴影，心底总有个复读机在心里喋喋不休地唠叨，我因此也试图戒过一段时间烟，烟不在厕所抽了，但带来了更大的问题。便秘。蹲在马桶上，“好无便意”。后来我有一次跟她长谈很久，说了我的苦衷。她也做出了妥协。我每次在厕所抽烟，她所有的步骤都不省略，唯独把唠叨，换成一声婉转沉闷的长叹。 虽说我跟腾辉是铁哥们，但是一码归一码，去超市买东西，我从没有只拿东西不付钱。我都是自助扫码付款。在这方面，我觉得做得还是挺敞亮，虽然我辞职了也离婚了，但我一点不觉着自己过得寒碜。当然也有另一层意思，是给张燕看的，他们刚开始经营商店的时候，我去买东西，比如买一瓶味极鲜，一箱奶。张燕边玩手机，边她嘴上说，不用付了，拿回去吃吧，又不是外人，但她眼睛是诚实的，像一首歌里唱到，你的眼睛背叛了你的心，不由自主地盯着我的手，看我拿了什么东西，同时在脑海中极速运算，有时候我会察觉她的手指在规律的抖动，到底她是心算还是指算，我就不得而知。因此我绝不会一次买十来样东西，一方面我爬楼太累，更为重要的是，我不能心不善良，存心给她出难题。她拿出计算器又不好意思，口算又着实是为难她了。所以我只买两三样东西，即便如此，我怕她看不清，也会假装不经意把东西地摊在柜台上，然后低头掏手机。如果确实需要买很多东西，我会先结账，假装刚走出没几步，转头又进去说，哎，忘记买某某东西。其实心里记着门清呢，主要是考虑她。当然这个心里的小心思，我从没跟张燕说过，哪怕喝醉的时候。我觉着这是做人的厚道，无需赘言。 我也不是凡事情都憋在心里。比如这一次。 那天我溜达到松霞路拐角的地方，看到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走进一家家庭旅馆，只觉着眼熟，在他们推门进店的时候，我看清了，是张燕跟赵伟健。 赵伟健我认识，准确地说是这个人我听说过，之前腾辉说是张燕的高中同学，说来话长。我当时心脏突突直跳，手足无措。但是业余的摄影经历，让我身体渐渐养成了本能的习惯，就是看到触动自己的景物时，都会不由自主地举起相机，这一次也不例外。 著名的诗人西川说，什么是诗意。所谓的诗意就是明明你对一件物品没有感觉了，突然有一天，物品换了一个摆放的位置，顿时让你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，简言之就是“物的再生之感”。这也是我摄影的艺术追求，我只拍摄哪些让我有感觉，能够激发隐藏在我内心深处感受力的一切。 当然这一次发现的不是诗意，是意外。 昨晚，腾辉听我说完发生的一幕，没有大发脾气，也没有表现出愤怒。所以，我也没有必要拿出相机给他看证据了。 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张燕的事情。 当年，我们一起在首钢工厂上班的时候，那天夜里下了班，张燕喊住了腾辉，说，咱们去海边走走吧。 虽然已经是深秋，海滩上，隐约能看到零零散散的一些人，有的在散步，有的在嬉闹。腾辉跟张燕并肩走着，海风吹在他们面上，他们也说着不痛不痒的话。其实他们并不太熟悉。很多时候是腾辉的一厢情愿。他们走到一个冷饮店的旁边，一排木质的座椅，他们并排坐了下来，张燕下意识的向他靠了靠。腾辉也意识到了，稍微有点不知所措。 你是不是喜欢我？张燕出其不意地问他。 腾辉没有回答，只是用手使劲的捏着冷饮的塑料杯。他当然想大声说，我爱你，张燕。但是他没说，不是不敢，是怕她拒绝，各种理由，虽然每个理由看似牵强。但是每个理由都是无法决绝，就如同这深沉的海，茫茫看不到尽头。 我谈过恋爱，你应该知道，所以我不是处女。这个你能接受吧。没想到张燕说的如此赤裸裸。在这昏暗的夜空，仿佛一道闪电。让腾辉心头一惊。腾辉当然不是那种电视剧里的封建大男子，虽然他一直没有正经谈过恋爱，甚至女孩的手，都没有牵。但是他不在乎这方面。他转头说，没事，我不介意，一点不介意。我知道，我知道我配不上你，如果你真的能跟我在一起，我愿意....... 没等腾辉说完，张燕的嘴唇重重的压在了他的嘴唇上。 再后来，腾辉就搬出了跟我合租的房子，转而跟张燕过起了同居的日子。 婚后他们很快就把超市租下来了，日子过的日复一日，至少在我看来，还是有滋味的。 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，阳光洒落在路边大黄的身上，它懒洋洋地伸了伸腿。路边的冬青叶被风了一地，四下飘散。 这时，腾辉抬起头揉了揉眼睛，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跟前，坐下，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把通往超市唯一的门，给严严实实堵上了。 你怎么打算的？ 没什么打算，他又揉了揉眼睛，眼睛里的血丝清晰可见。 没打算是什么意思？我又接着追问。 涛声依旧呗，还能咋地。 说完，他起身把超市的门关上，用大大的铁锁链锁上，门上有个牌子扭扭歪歪地用马克笔写着几个字：今日不营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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