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只母鸡

三只母鸡
周婶在鸡笼里养了三只母鸡。每天早上，周婶按时去喂食。鸡笼在楼下小区花园里。小区很老，花园早已无人打理。周婶把一角的杂草清理出一块，挨着几棵灌木，安放鸡笼。鸡笼用花铁扎成（花铁为本地三线厂的废弃边角料，大致是布满密密小圆孔的铁片，长宽不一，可剪切组合使用），透气。晚上，用三合板挡在鸡笼四面，再用砖头挤住，严严实实。上面盖一张厚木板，遮风挡雨，轻易不拿开。
小区楼房是八十年代盖的，是那时县造纸厂的宿舍楼。周婶在厂里干了十几年压浆工。红褐色废水的臭味让她后来闻什么都香喷喷的。直到厂子解散，下岗，住在这里又是十几年。
太阳刚露头，周婶提着鸡食桶下楼。人还未到，单是渐进的脚步声，笼里便收到讯息。三只鸡------芦花、毛腿、鼓头，早已在笼里摇晃涌动起来。周婶不紧不慢，依次挪开挡板，打开笼门。此时，定会有一只最急的，早早占据门口位置，待门一开，便流利地一缩身，“嗖”地一下钻出来，扑棱扑棱翅膀，奔去笼边的食盆。
单放一只，周婶自有道理。三只一起，会扎堆跑去很远，放一只，便没有胆量，走不远。周婶不想让它们到处跑。三只鸡，哪一只都金贵。不让到处跑，周婶还有一个原因------怕院里的人见到扯闲话，说给老于头下蛋吃的鸡又来了。
周婶的鸡有灵性。三只轮换着出来，每天该到谁了，打开笼门，最早出来的那个，保准就是，错不了。另两只也不抢，门敞着也不往外走半步。
鸡食桶里有把长柄铁勺。笼里的食碗舀两勺，外面的一勺。鸡食是用开水拌的麦麸，盛到食盆里还冒热气，喷香。运气好，早市上捡回来剩菜，白菜叶、萝卜缨子、卷心菜叶，切碎了和在里面。周婶的铁勺，“铛铛”在笼壁磕几下，里面外面便安静下来。周婶俯身下腰，伸手去笼里摸蛋。总有，几乎没空手。
这时周婶抬起头，便会看到凉亭里的老于头了。老于头啥时候来的，周婶也不是总确切。有时她提着鸡食桶来，老于头就已坐在那里。坐在那里，老于头能看到鸡食盆里有没有菜叶。
“今天是哪只？”
“还是芦花”周婶不用看，一摸便知是哪个下的。
“芦花一腚门子油，能连下两个？”
“就是昵，毛腿还刚能吃，歇两天了。”
“这个臭毛腿子！哈哈哈！”
老于头当过兵，下岗前在厂里保卫科上班。厂子快倒闭那会，工人晚上偷东西，他往死里追，被摁倒打断一条腿。现在走路拄着根拐棍，红枣木的。右腿短一截。
周婶有个褐色的瓷坛子用来腌鸡蛋。腌好一坛，煮熟，盛在一个不大的笸箩里。满满一笸箩。
老于头有把长木柄锄头。自打周婶养鸡，他便常在花园里锄草种花，浇水施肥。肥料是鸡粪。腿脚不灵便也没碍事。渐渐地，四季轮换，花园里便有了不同颜色的花，长春花、太阳花、迎春花、月季花、懒老婆花、菊花......
小区虽老，但房价便宜，刚上班的年轻人，就在这里买房住下。除了不多的老辈人，花园里花开的时候，他们也会走过去看看。教孩子识别花的名字，再闻闻花的味道，顺便也会凑到鸡笼边上，看看笼里的鸡。平常他们都匆匆忙忙的。
“毛腿今年还留着？”老于头问。
“留着。”
“再留就三年了......”
“它下的红皮蛋，个头大。”
“好几天才下一个......”
“它走起路来好看！”
“那倒是，像当兵的走正步。”
“胡说，兵走正步，哪有腿抬那么高？”
“朝鲜兵就抬那么高！”
“朝鲜兵？”
“朝鲜兵，电视里有，你没看过？”
“没看，看当兵的走路有啥意思，我还是喜欢看《渴望》。”
“《渴望》？”
“嗯，你没看？”
“看过，没觉得多好，我光看当兵打仗的，战争片。”
“打仗的有啥好看，净死人的......”
“......”
“咱们可得好好地多活着。”
“嗯，多活着是多好咧。”
“还得活得有个味儿呢”
“嗯......嗯，得有个味儿......”
那是个深秋的傍晚。花园里，除了几簇墨菊，还有秋里红在盛开着。夕阳下，小凉亭四根青石柱和深褐色的木顶，都蒙上一层红彤彤的颜色。老于头背靠石柱端坐着，双手在胸前拄着拐棍，眼睛里闪动彩色的光。
周婶缓缓起身，走向鸡笼。毛腿闻声从不远处赶来。每迈一步，都高高抬起腿，直把脚快碰到前胸，才又放下。像在走正步。周婶俯身抚摸它，从头捋到尾，再从头捋到尾。毛腿蹲下身不动，只待周婶拔出笼门插销，便“嗖”地一下钻进笼里去了。
那一年冬天，少见的冷。老于头病倒了。儿子从外地回来。住院一个月不见好转，便回了家。
周婶抓了鼓头送过去，接着又送去芦花。最后毛腿也送了过去。老于头没有留住。差三天过小年，老于头死了。
周婶没再养鸡。
次年开春，县里搞文明创城活动。花园里的花，没了命的开，五颜六色。居委会下通知，整顿小区环境。生锈的空鸡笼被抬走了。来的人都穿着红马甲，马甲背面印着两个黄色大字，“志愿”。
人们望着马甲的背影，说鸡笼还是老于头扎的呢。却没人再提老于头吃鸡蛋的事。谁再说，听见的老头会把拐杖轮过去。真轮！
后来，周婶也死了。
再后来......，很多人都死了。

作者：赵国伟     联系方式：135895705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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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：赵国伟，男，淄博市作家协会会员，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，在省市级刊物发表小说、散文多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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