晒谷场的夏夜
上世纪七十年代，沿江江南的沙洲小村还不曾通电，更不必说有电风扇、空调之类电器了。晚上最好的消暑方式就是在屋外纳凉。而队屋前的晒谷场便是最好的纳凉处了。
太阳还没有完全沉下西山，天边还烧着半块晚霞，暑气刚刚沉进泥墙缝时，队屋前的晒谷场便开始活泛起来。各家的凉床已经吱呀呀往场院上扛。张老三把竹床支在歪脖柳下，李二姐往青石板上泼两瓢水，蒸腾的热气裹着土腥味漫开，夏夜的帷幕就这么悄悄地揭开了。
我们这群野猴儿般的小伢子，总抢先把凉床摆成八卦阵。二狗子家的竹床最金贵，四角包着防裂的白铁皮，白晃晃的虽是好看，但是摸着却烫手。他娘举着笤帚追打私自下河洗澡的二狗子时，我们正光着脚丫子踩着晒得滚烫的场地，脚底板烫出红红的印子也不肯穿鞋。直到三河伯拎着马扎晃到场院，拿蒲扇挨个敲我们后脑勺：“小兔崽子们，当心竹刺扎脚！”
暮色渐浓时，场院成了漂浮的岛。二十几张竹床错落排开，床头摆着各式纳凉物件：豁口的搪瓷盆盛满凉水，浸着菜瓜和西红柿；竹篾编的罩子里，放着汗衫和毛巾；女人们借着月光儿纳着鞋底，针尖时不时在头发里篦两下，麻线在月光下划成长长的弧。
露水未起前，场院是孩子们的天下。我们举着顶头缠着蜘蛛网的细竹竿粘知了壳。粘满一堆后就从走村串户的货郎那里换糖，脸上嘴角总留着几道黏糊糊的糖丝。女娃们把凤仙花捣碎了染指甲，粉嘟嘟的，煞是好看。
真正的好戏在萤火虫出来时开场。三河伯的茶壶往青石板上重重一搁，我们就知道该围过去了。他摇着缺角的芭蕉扇，露出汗衫上“安全生产”的红字，那是去年修长江大堤得的奖品。他一开始讲的是《画皮》，当讲到夜里厉鬼冲进去爬上王生的床，撕裂王生的胸腹时，话没说完，人称大嘴巴的周婶便啐他：“老棺材瓤子，大晚上的你讲什么鬼故事，要把人吓死啊！”竹床阵里爆出哄笑，惊飞了柳梢的知了。
三河伯也不生气，干咳两声，然后说：“那就改讲《说岳》吧。” 星光落进三河伯的搪瓷缸里。他讲梁红玉擂鼓战金山时，手里的蒲扇就是惊堂木；说到高宠挑铁滑车，竹床被他拍得砰砰响。男人们早停了闲谈，指间的烟头的火星子明明灭灭，灼了手都不知晓。抱着奶娃的媳妇们也不赶蚊子了，婴孩含着乳头睡成歪脖葫芦。
半大小子们的心思可不在说书场。国庆和春妮的竹床总挨着队屋的山墙，暗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。有回国庆偷了家里的白糖糕，油纸包搁在俩竹床缝里，被巡逻的民兵当耗子逮个正着。后来他们改在晒谷场边打暗号——三声蛙鸣，两声蛐蛐叫。
看队屋的活计向来归老光棍德顺。他拎着桅灯在场院边转悠，灯罩熏得乌黑，远看像提着颗腌菜头。有回马家媳妇的银镯子不见了，德顺举灯找了半宿，最后在队屋后头的草垛堆下的青草丛中寻见，镯圈里还卡着只金龟子。从此他巡夜时，总有人悄悄往他兜里塞炒南瓜子。
夜深露重，竹床上渐渐响起鼾声。汉子们四仰八叉躺着，汗褂子卷到胸口，露着晒成酱色的肚皮。女人们侧身蜷着，胳膊护着盖在身上的毛巾。不知谁家的狸花猫溜进场院，挨个竹床底下寻剩饭，尾巴扫过垂落的床单。
三河伯是全场唯一端坐的。他的搪瓷缸子续了三回水，讲完《风波亭》那段，场院里响起擤鼻涕的动静。周婶撩起衣角抹眼睛，怀里的婴孩突然哭醒，哭声撞上打谷场的回音壁，惊得老柳树上躲着的野老鼠扑扑棱棱地乱飞。
下半夜最是难熬。露水把竹席浸得发黏，蚊子隔着帐子嗡嗡叫。有回我尿急，迷迷糊糊往晒场边摸，撞见国庆和春妮在草垛后头说话，月光把他们的影子粘在了一起。
天边泛蟹壳青时，竹床阵开始松动。最早起的是要赶早工的男人，他们轻手轻脚抽走被单，却总碰翻床头的搪瓷缸。接着是咳嗽声，吐痰声，此起彼伏像晨起的公鸡打鸣。
三河伯总在最后收拾他的马扎。芭蕉扇插在后腰，茶壶里的残茶泼成个半圆。“今朝夜里讲《林海雪原》。”他撂下这话就走，佝偻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。我们追着问杨子荣后来咋样，他扬扬手，腕上老上海表闪了道微光——那是场院里唯一的钟。
太阳爬上打谷场时，竹床上只剩几片枯叶。女人们来收晾透的被单，抖开时扬起细小的尘雾。二狗子娘发现铁皮床角掉了块漆，骂声惊飞了觅食的麻雀。露水干透的青石板上，昨夜纳凉的人形还隐约可见，像幅被擦淡的水墨画。
如今晒谷场早浇了水泥，装上了太阳能路灯和健身器材，成了健身广场。去年清明回去，看见村子里孩子在场院追逐玩耍。忽然想起某个遥远的夏夜，风过老柳树，叶子沙沙响。二十张竹床上的乡亲们仰头看银河，星光落进一双双发亮的眼睛。恍惚又听见三河伯的惊堂木：“且听下回分解！”可是四下空荡荡，只有我的影子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，像张无人认领的旧竹席。
作者：梅金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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