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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远的雅格达 孙兆峰
这冷,比那山口的风还迅猛、锐利,嘎巴嘎巴的,像冰渣刮鼻子刮脸。 这冷,与夜晚粘在一起,雪花冻成了很细的颗粒。雪粒,一遍遍细细扬撒、一阵阵落地有声。 少年撩开棉帐篷的门帘,伸头向外探望。而他小时候有一次的梦境就是这个样子,雪雾弥天漫地,天地混沌得惊人。他抓紧门框,生怕出了门,就不好找返回的路。 是不是可以歇工一天呢? 一个月之前,少年背起行囊,跟从五位长辈大人一道,坐上火车。领队的三舅说,这次进山采金子,都让你们发大财。三舅的嗓门很高,像是对着一车箱人说话,他敢这么有把握,是他认识山里的采金人董把头。少年对发大财没有一点概念,大山和森林的遥远,远比金子更让他心潮荡漾。从平原出发,火车向北,驶入丘陵地带,再向北,就是山区了。地势起伏,火车越走越慢,像受过伤力的老人。少年裹紧身子,睡着了。 不知道这路有多远。下了火车换汽车,又坐“疙瘩爬犁”跑一天的山沟,总算到达这里。 这里是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腹地。 天地混沌得惊人。雪雾吞噬了山林。上午10点钟,太阳出来了。一行人离开帐篷,踏上S型雪路,向河滩边的采金场进发。打头的人手攥一把木锨,边走边铲雪,凭感觉推进。雪抹平了一切,天天都在探索路上。 少年的工作,是砍树。砍倒的树,快马子锯截了一人多高的木段,木段叠搭垒成堆,点燃,烧嘎拉(大鹅卵石)。烧透的嘎拉埋入“青”(矿井)里,用来烤化金砂冻土。是为第二天真正要来的采金做准备。 少年手持板斧,打量眼前高大的落叶松树。他并不急于动手,像在调运气力。16岁的少年第一次走出家门,承受这样的重体力活计,没有抱怨、委屈和控诉命运的不公。 他幼年丧父母亲有病,他的上学时段就在做农活。 他终于告别学校,出来找生活。 他不能让董把头和同伙的大人们小瞧。 轰隆,一棵大树顺山倒,扬起团团雪粉。 第二天少年还是砍树。劈成短柴,生火做饭那样烧一口大铁锅。大人们从河滩边刨冰块,倒进锅里,冰化成水、直到哗哗滚开。井下运上来的黄色金砂土,进了热水锅。冲刷、捣碎、分离和过滤,这些紧张的工序,少年记得很细。他还有许多事要学,比如董把头这样一身本领的人,就值得羡慕。董把头正弓哈着腰围绕滚烫的铁锅来回打转,他臂膀震颤,全身抖擞,手上的金簸子像一只失控小木船,在热水锅里深入浅出、旋转、摇摆。 坚持折腾完这一锅热水黄汤,董把头顺脸淌汗,人抖得不行了。原来,金簸子里星星点点的粉末状的毛金之中,赫然一颗大金粒。黄豆粒样大的。所有人脑袋挤在一起,抢着看。董把头脸膛发亮,嗓音偏高,他说这可是发大财的信号。这句话如一道闪光,让人悠然神往,都开心地设想着想要的生活。 少年淘出锅里的废水,提到河滩边倒掉。忽听“啊”的一声叫。怎么回事?听到唤叫声的慌了脚,脚前脚后的聚过来。看呀,废水洇化了的雪地隐隐发绿,绿色在扩大,这边那边的枯枝腐叶竟也笼着一层淡淡绿光。在场的人,全都木呆着望地面。少年心中奇怪,不由得伸手触摸那不明的绿色之物,手感像是小巧的多肉植物,又像是塑料花。每一簇绿不足指甲盖大,却相拥相依紧密成团。 董把头哑着嗓子,近了说话,我还以为双喜临门——你小子呲尿呲出来一块狗头金呢!原来是雅格达呀。又说,山里人有讲究:遇见冬天的雅格达,有好运。 雅格达是什么?不怕冻吗?少年很好奇。 兴安岭上野花野草千万种,雅格达是最神奇的一支,别看它弱小,能量却极大,隆冬大雪、零下四五十度跟它没关系。冬天它睡了,春天它醒了,夏天开花结果,小小的红果酸甜酸甜的呢!董把头说。 它是活着的? 当然。方圆百里之内,除了我们七口喘气的人以外,有活气的东西就是它了。 还有金子,金子也是活的!三舅赶紧插上一嘴,逗得大家笑。 对的。金子是活的,会走会跑,奔向我们有缘人。董把头比谁都高兴。 少年提着一支烧红的钢钎,走到河滩边,“刺啦啦”挖出一小坨冻土,冻土上的雅格达,干净简洁,饱满紧实,水灵灵的,宛如来自神话故事中的精灵。 收工回来,少年把一个土豆挖成饭碗形状,雅格达放入当中。 董把头端详着土豆碗和雅格达,忽然吟出诗一样的话来:神灯啊!照亮我们前程。 少年心头一颤。凝神再看自己的雅格达,犹是一团炫丽迷幻的小花,当捧起它时,光彩和香气就流了出来,一股雪野鲜味的寒暖气流,整栋帐篷被胀得鼓鼓囊囊的。 少年说,他要把雅格达带回家乡。 大家都笑,真是个天真孩子,说痴妄话。 晚上,董把头喝了酒,一首《北京的金山上》他唱两遍,献给那颗“黄豆金粒”,也顺便送给土豆碗中的雅格达。 比起外面的冷,铁炉子和地火龙里的木头柈子噼噼剥剥的爆裂燃烧,让人很乐意接受,也容易使人生出倦怠。春节放假三天,喝酒,睡觉,摆扑克。一身闲肉也累得慌。少年的手掌发热发胀,握紧又张开,犹豫着要抓住点什么。采金这活儿听着神秘,干着枯燥,是驴拉磨的循环不已,只不过是两天转一圈,一天砍树烧嘎拉;一天砍树烧水。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,怀想起家乡的伙伴和过年时的热闹,少年的心摇荡起丝丝乡愁。 董把头提议搞活动,爬山。三舅们呲笑他不着调,只有少年举手响应。少年的家乡没有山,看过电影里的山和印在明信片上的图画,真正的山,现时看到了,但没爬过。 出了帐篷,二人高抬腿,蹒跚着穿过硬杂木混生的积雪山沟。往山上上,钻密不透风的林子,双手抓住树枝,费力地拉自己。摸索到山顶,天已过午。真个眼亮。天宽阔得感人,四面山轮廓清晰。没有一座秃山。落叶松覆盖的山头,馒头一样平缓起伏,绵连向远,云山明迷的地方,天地交合。 漫无目的地看着远近的冬景,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,用手去挖脚下的覆雪,拂去松针。哦,这里也有雅格达?!少年跪坐雪地上。 积雪下面不是沉睡,而是流动的热潮,它吸纳尘嚣,驱逐黑暗,在另一种生命繁荣的季节里;在另一个生机隐秘的世界中,存在着的平凡而坚定的个体才是这片土地、大山森林的基座。少年感到一阵眩晕,难道迢迢千里奔向海一样浩大的深山老林里、登一山巅,所有的动因全是为了寻找一个机会相遇这个超越他想象的东西?这时刻,惊喜,感叹都不足以表达难以形容的心情,一种火热的情感灌满了少年的胸膛,他忍不住把脸庞贴近,去聆听它的蜜语。 一只大鸟,缓缓滑过山峰。 董把头身体前倾,舒展双臂,放开歌喉: 孤雁呀 不要哀鸣 讷耶尼耶哟 展翅啊去追故群 讷耶尼耶哟 穿过贝加尔湖的狂涛 越过外兴安岭的浓云 精奇里江畔剑双翼 代我与乡亲叙离情...... 曲调幽怨动人,仿佛遥远处来,转而又退向更远。少年有点愕然,被歌者的目光和手势流露出来的某种气质所吸引。 董把头双臂还架在空中,意识已离他而去。好半天才缓回劲儿来,身子收成直立姿势,他说他是为傲雷·一兰歌唱。 少年不懂。 于是,董把头以一种怀旧抒情的语调讲述开了: 17世纪中叶,那个不讲原则,又野心勃勃的沙俄,侵扰我精奇里江畔。达斡尔族姑娘傲雷·一兰率领部落英勇抗倭。伴随这个历史叙事,有详实的文本与材料的记载,还有各式各样的民间唱词和故事的流传,它们都成为黑龙江沿岸达斡尔、鄂温克、鄂伦春和赫哲人等各民族的精神遗产。人们赞美她,血性激情,永不屈服;人们为她放声歌唱,也为她泪流双颊......一兰姑娘化身雅格达,兴安岭敞开胸怀接受英雄的赐予。漫山遍野、生生不息的雅格达,被深情地唤为相思果,也称北国红豆。 还有什么风景可比冰天雪地里的雅格达更靓丽,更壮观? 新的一年,少年的年龄和心智,都一齐增长。大山里度过的这一段简单、平淡无奇的生活,全部印象与经历似乎都在遇见雅格达而改变。 未来,少年向伙伴讲起大山和采金子,必然会有一个更加熠熠生辉、充满情趣的故事作为引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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